第62章 上谷郡
一番话由衷而发,群臣也不免暗暗称是,殿堂中再无人开声责难。
刘彻道:“军人之职,便是觅战求胜,甚好甚好,大汉有如此忠义的军人,匈奴又有何惧之有?再说了,有天下者,承万世之统,则亦有万世必报之仇!高祖当年白登之辱,诸卿不会都忘了吧?”
田蚡连忙回道:“陛下所言极是,君父之仇,臣等决不敢忘。”
“不报此仇,朕将来何以面对高祖,此岂能以商贾锱铢之较度之!自今日起,汉匈之势,攻守易形。寇可往汉地,汉军难道就不可直捣寇之腹地?”刘彻突然抬高声音,“大匠作可在?”
大匠作闻言,连忙出列,应道:“臣在。”
“云中、雁门、代郡、上谷等关市所在之地,立即各建粮仓一座,每仓储粮规模不得少于十万石,以备大军出塞之需。另,河东、关中通往边郡的道路,务必清理疏通,粮草转运之时,不得因路况延误半分。”
大匠作合手躬身:“臣遵旨!”
刘彻目光一转,落在群臣中的大司农郑当时身上,继续道:“大司农,粮仓建成后,即刻从关中、河东等郡调集粮草,限一月内运抵四郡粮仓。民夫征调、车辆筹措等事,需卿与各郡官员协同办理,务必妥善安排。”
郑当时年约三十余岁,面容白皙,身形微胖,短须稀疏,模样予人敦厚温和之感。他闻言微微一怔,忍不住偷眼瞥了瞥韩安国,随即快步走出队列,躬身行礼,恭敬答道:“臣,遵旨。”
刘彻目视前方,“各郡国中,凡家资三百万钱以上者,全数迁往茂陵。此事需得由丞相亲自督办。”
田蚡闻言,迟疑了一瞬,又躬身应道:“臣遵旨,定当竭尽全力。”
刘彻又转向卫青,问道:“羽林军中,可有合适人选,不日大军北上时,担当镇守长安重任。”
卫青躬身,“回陛下,校尉苏建,沉稳有谋,可当此任。”
“好,即日下诏,任苏建为北军中尉。”最后,刘彻目光再次扫过众人,“诸卿各司其职,务必确保大军北上之时,无有阻扰,兵革粮草供给无忧。”
群臣齐声应道:“臣等谨遵圣谕!”
元光六年,春日的一个夜晚,羽信急报如利剑般刺破了长安的宁静,迅速传至京城:匈奴万骑大举入侵上谷郡,杀掠军民千余人,都尉战死。
午夜子时,数名内侍策马自北阙疾驰出宫,急召李广、公孙敖、公孙贺、卫青入未央宫听命。不到半个时辰,四人已身着玄色劲装,匆匆进宫,踏入宣室殿。
殿内,未见天子身影,只见五位内侍分两排肃立。后排四人手持调兵虎符及任命玺书,前排首位一人则捧举诏书,神情凝重。炉香袅袅,铜漏声清脆,尤增几分紧张气息。
四人忙半跪于地行戎装之礼,侍中随即摊开诏书大声宣读:
“匈奴犯边,寇掠上谷,朕为天下主,岂容贼虏肆虐!今特命卿等为将,授以征伐之权,率虎贲之师,出塞北击匈奴,以扬汉威。
“着李广为骁骑将军,领万骑出雁门;公孙敖为骑将军,领万骑出代郡;公孙贺为轻车将军,领万骑出云中;卫青仍为车骑将军,领万骑出上谷。
“卿等速调南军、北军、羽林兵马,再简选边郡将士,备齐粮秣,整军出发。
“军中若有违令者、怠战者、贻误军机者,卿等可先斩后奏,以正军法。
“望卿等戮力破敌,早奏凯歌。功成之日,朕必亲迎犒赏,论功行封,以彰卿等勋业。愿天佑汉室,助卿等扫平胡尘!”
言毕,殿后四名内侍手捧玺书与虎符,缓步趋前。玺书色若初雪,朱砂色的文字透过素帛,于殿内烛火映照下若隐若现。虎符只有右边一半,呈古铜之色,其上篆文古朴苍劲,斑驳铜绿经历岁月洗礼布满符身。
四将双手高举,恭敬接过玺书虎符,齐声奏道:“臣等叩谢陛下隆恩!必不负厚望,誓灭匈奴,卫我大汉疆土!”
四将行出殿外时,夜空只见一团化不开的黑稠。卫青看向身边的公孙敖,借着殿门内透出的烛火微光,他看见公孙敖也正看向自己,眼神晶亮,面色紧张中带着兴奋,似笑非笑,就像在为自己曾经的预测应验而得意。
“别输给我!”公孙敖大声道。
卫青点点头。十年的等待,机会的降临却在不经意间,两人四目相对,不禁百感交集,齐齐举起右臂,猛击一掌后紧紧相握。
时间紧迫,随后两人翻身上马,公孙敖掉头驰入暗夜,径向北军驻地而去。
“敖,一定要平安归来。”卫青望着公孙敖的去向,默默祝祷。
丑时,上林苑建章营上空,一阵急促的鼓角声雷鸣狂风般响起。军士们从睡梦中惊醒,羽林军的营帐里内,瞬间灯火摇曳,粗重的呼吸声与铠甲披挂声、军器撞击声交织在一起。
片刻后,上林苑校场上,羽林军已整齐列队。他们头戴鹖冠,身着细鳞札甲,手持刀戟劲弩,在点点火把光亮中,紧握缰绳,控制着躁动不安的战马。
卫青手持玺书,宣告天子谕示,点出五千骑兵,由赵不虞、张次公、豆如意、公孙戎奴、荀彘五名校尉率领,即刻开拔。
黎明来临前的至暗时刻,羽林军踏出了上林苑,沿着官道,向着上谷郡的方向疾速前行。
沿途的村庄都在沉睡,偶有受惊的家犬疯狂吠叫。
天色微明时,大军的先头部队已抵近黄河。关中大地在晨光中渐渐苏醒,远处的山峦披着残雪,与山脚下零星点缀的新绿交相映衬;高远长空中,北归的雁群排**字形,正向着更北的草原飞去,仿佛在为大军的征程指引方向。
数日后,卫青率军抵达上谷郡治所沮阳城时,正值正午。日头高悬,阳光如瀑般倾泻而下,洒在厚实的夯土城墙上。墙面在光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,使得这座刚刚遭受重创的城池看起来并没有预先想象的那么苍凉。
城门前,偶起的北风打着旋儿,卷起地上的尘土,上谷太守郝贤站在尘埃中,全身披挂,铠甲上的铁片尚且残留着黑红血迹。他瘦长身形虽站得笔直,苍白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阴郁,双手平举,手心内是半枚鎏金青铜虎符。
卫青走近后翻身下马,从怀中取出虎符,平举于胸,与郝贤手中的另一半虎符缓缓相扣。只听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两枚残缺的铜符在空中合二为一,虎身上的纹路与铭文严丝合缝,浑然天成。日头映射下,铜符通体泛起均匀的色泽,仿佛一头沉睡的猛虎正在光亮中醒来。
郝贤这才躬身施礼,说道:“本郡军士除不能撤离的值守岗位外,已全数齐聚沮阳城内、外校场,将军可依诏选拔调遣。”
夕阳西下,城外校场上,羽林军校尉从上谷郡守军中挑选出的五千精锐士卒牵马列队,肃然而立,马蹄偶尔轻踏地面,发出低沉声响。
卫青站在城头,目光向下扫过校场,少顷,对站在身旁的上谷太守郝贤道:“请太守传令下去,全军整编,五十人一队,百人一屯,五百人一军候,全数转由羽林军五校尉统领。”
郝贤抱拳允诺,却又站在一旁,迟迟不下城头,欲言又止。卫青侧目看向他,问道:“太守是否尚有疑问?但请讲来。”
郝贤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,随即化作决然。他猛然单膝跪地,抱拳高声道:“匈奴寇掠上谷,杀我都尉,郝贤身为一郡太守,不报此仇,于心何甘!愿随车骑将军出塞杀敌。”
卫青点点头:“好,上谷五千军士中,可拨你一千,以校尉之职统领。”
“诺!”
夜幕降临,校场上燃起了篝火,一万骑兵开始埋锅造饭。喧闹声中,羽林军与上谷军士们聚坐一起,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,两支军队的界限逐渐模糊。
卫青策马巡视一番,见无异常,便准备回至城内馆所休憩。行至城门前方时,忽然听到墙根帐落处传来一阵激烈打斗声,夹杂着咒骂与怒吼。
卫青忙策马走近,见是六、七人扭打成一团,其中有羽林军士,也有刚刚加入的上谷郡军士,似是双方起了矛盾。
“大胆,竟敢在军营斗殴。”卫青厉声喝道。
众人见是车骑将军,方才松开对手。其中一位羽林军士抬起头,嘴角浮肿,尚自愤愤的道:“禀报将军,他们是匈奴人,骂我们汉人!”
被指为匈奴的几人中,站出一位身形壮实的汉子,模样约莫十八、九岁,细眼高颧,似是其中的领首者。其人狠狠的看了一眼说话的羽林军士,抹了抹嘴角的血迹,梗着脖子冷冷的道:“我说汉人不敢在草原战斗,只会像牛羊一样躲在围墙后面。并未骂人!”
卫青看向那匈奴人,沉声问道:“你真是匈奴人?”
“是,但我已诚心归顺汉地,绝无二心。”匈奴人看向卫青,神情没有丝毫畏惧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仆多。”
“你在匈奴可有亲人?”
“没有,我父兄都在随右贤王征讨乌孙时战死。”
卫青沉默片刻,目光在仆多的脸上停留良久,他素来爱惜悍勇忠诚之士,透过仆多率直的眼神,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并未说谎,于是开口道:“你既然曾是匈奴人,我倒想自你口中了解一些匈奴之事,这样吧,以后就在我中军帐前做一名持戟士,你可愿意?”
仆多吃了一惊,忙抱拳行礼,语声坚定的道:“多谢将军!仆多愿意。”
卫青转身面向众人,喝到:“在我军中,无论汉人还是匈奴人,都是为国效力的战士。你们听好了,有谁再以此为借口相互攻击,不论什么人,一律以扰乱军心之罪论处!”
